那些遭遇网暴的人怎么样了??
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马玲清楚地记得2010年被网络暴力打击的感觉。“就像站在一个小小的孤岛上,黑色的海浪不断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
当时,马玲是国内某知名杂志的文化撰稿人,受邀参加某著名综艺节目。因为马玲在节目中质疑主持人,天涯论坛上盖了一栋高楼。网友批评马玲在综艺节目中的“小丑”表现。马玲的同事也在帖子里留言,捏造她的工作细节和私生活。
这段经历给马玲的人生带来了长久的余波。她同时辞职离婚,之后在医院被诊断为抑郁症和焦虑症。直到2013年,马玲回到工作岗位,生了孩子,避免自己一直处于自闭的环境中,才渐渐走出来。
十多年来,越来越多的人灵被网络暴力吞噬,而这个怪物也呈现出越来越多的新特点。网络暴力的发酵时间开始缩短,形式变得多样化,传播范围越来越广。然而,互联网爆发的始作俑者挖掘他人隐私和“黑材料”变得更加容易,引发一场网络暴力的成本不断降低。相应地,规范网络暴力的法律法规也更多了。然而,网络暴力的核心并没有改变,那些被网络暴力伤害过的人仍然在努力重建自己的生活。
大数据“加持”
2010年互联网BBS论坛是言论的主要聚集地,新浪微博才上线一年,刚刚开始流行。马玲参加那个节目的收视率达到同期榜首,那个综艺有庞大的粉丝群,在天涯论坛搞“打架”,反复咀嚼马玲和主持人的互动。同事随后的“爆料”,让网友们对马玲的攻击有了更多的现实支撑,让话题越来越热。
马玲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一开始,她想用笔自卫。她在博客上发表了一篇长文,从自己的角度重播了录制节目的始末,讲述了自己言语中被扭曲的部分。但这篇文章中的个别表述被提炼出来,继续被歪曲和批判,成为她攻击的新素材。她在微博中写了自己参加这个节目的感受“像是被强奸了然后扇自己耳光”,但有人转发后就变成了“被强奸后让网友扇自己耳光”。
然而,这场12年前的网络暴力并没有蔓延到更广阔的网络空间,网友对马玲的攻击很多都停留在天涯论坛。马玲回忆,后来她联系了天涯论坛,“黑帖”再也没有出现在首页。“其实就跟现在买微博热搜一样。只要平台不推,就不会再引流,东西就沉了。”她总结道。
现在网络暴力几乎不可能停留在一个平台上,而是会在多个平台上蔓延。“女子取快递被污蔑”是近年来典型的网络暴力案件。2020年7月,吴女士在楼下取快递时,被便利店老板偷偷拍照录像。偷拍者在微信群聊中编造了“年轻女子劈腿快递小哥”的聊天内容,迅速转发到多个微信群、微信微信官方账号、微博、Tik Tok等平台,引起多个平台网友的侮辱性评论。
在过去的十年里,中国的互联网用户数量迅速增长。2010年,国家统计局公布的网民数量为4.57亿,人们主要通过宽带上网。截至2022年6月,随着智能手机所承载的移动互联网的普及,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统计的中国网民数量已达10.51亿。这个庞大的平台为超过10亿互联网用户提供各种细分的内容,从文本和图片到短视频和长视频,再到直播。互联网的快速发展也为网络暴力信息的跨平台传播提供了基础。
中国传媒大学人类共享未来社区研究院王四新教授在2022年7月发布的《网络暴力现象治理报告》指出,网络暴力很容易在不同平台之间跳转,网络暴力信息在不同平台之间的跳转已经成为cybe进化的重要环节
北京师范大学亚太网络法律研究中心主任刘德良认为,如果辱骂信息只是在一个群体中传播,其危害是可以预测的,但如果这种有害信息跨平台传播,“那么其造成的后果是不可预测和不可控的。”
平台用来吸引用户的技术手段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网络暴力的发生。
在社交媒体时代,有了技术的支持,平台可以计算出每个人的喜好,然后据此分发推荐内容。这种“自己喜欢的”内容可以增加用户粘性,但也造就了“信息茧房”3354用户不断接受与自己观点一致的内容,很难被其他观点唤醒。它的后遗症就是固化偏见,激化对立。
大数据加持的精准推送,近年来已经大规模应用于实践。之前的推送逻辑是“给你我想给你的”,而不是“给你你想要的”。两种网络暴力的区别在于,与过去相比,现在的网络暴力信息更容易推送给容易实施网络暴力的人,而之前推的人很可能对网络暴力无动于衷,这就造成了网络暴力强度的巨大差异。
紫茄子在2019年遭遇了一场意想不到的网络风暴。那一年,他被诊断为躁郁症。因为工作和家庭的双重压力,“他心里那根极其紧绷的弦断了。”当年2月的一个下午,紫茄子吞下了300多片安眠药。躺在床上等待的时候,紫茄子拿起电话发了一条微博,只有两个字“再见”。发了微博后就失去了意识。子切的朋友看到了他的微博,报警后也转发了子切的微博。微博被转了上千次,上了热搜。紫茄子很快被送到了医院。一周后,紫切出院,再次登录微博,才发现微博上全是辱骂的消息。甚至有人叫紫切。“电话里的人跟我说,如果我要死,就不占用公共资源。真正想死的人默默离开了。我显然是在做这样的节目。”
子切说,那段时间,网上有很多消息反转。如果网上直播自杀的人得救了,关于作秀的问题就会层出不穷。子切觉得别人可能对他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现在回忆起那段经历,紫茄子开始做一些理性的总结。现在就职于互联网公司,了解推荐算法背后的逻辑。“有时候,和流量比起来,价值观没那么重要。”子切说,网民很容易被第一眼看到的信息带走,形成主观偏见,而一些平台喜欢推荐耸人听闻的内容来吸引用户。当用户带着偏见搜索时,系统会向他们推荐更多相似的内容,加深偏见。“最终用户走不出同一类型的信息,这就是所谓的信息‘茧房’。”
随着互联网的快速发展和平台技术的不断更新,网络暴力事件可以发酵得更快,传播得更广。
然而,无论十年前还是现在,作为网络暴力的温床,互联网平台的一些特征依然没有改变。
北京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副教授侯玉波在文章《中国网民网络暴力的动机与影响因素分析》中写道,互联网的匿名性和虚拟性导致网络发言人可以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其次,由于网络发言门槛低、信息良莠不齐、真假难辨等因素,加上网民素质良莠不齐,很少有网民理性调查网络事件的真实性或进行批判性思考,导致网民肆无忌惮的人身攻击。
同时,网络群体的作用会导致同质群体中负面情绪的肆意传播,受情绪传染影响的人会不断相互强化,产生心理广场效应,进一步导致网络暴力的出现。
网络的成本越来越低。
从2000年初开始出现的人肉搜索,被很多学者认为是网络暴力的重要表现。人肉搜索就是通过公开被搜索者的信息来惩罚被搜索者。与十年前相比,获取个人信息的难度已经显著增加
2013年被称为中国的“大数据元年”。随着大数据技术的应用,个人信息不断被收集、挖掘、分析和传递,个人信息泄露风险增大。然而,人们实际上无法影响他人收集和使用自己信息的行为。
中国政法大学网络法律研究所所长李怀生表示,大数据时代,随着移动互联网的普及和智能可穿戴设备的广泛应用,特别是实名登记制度的实施,个人信息的收集更加频繁和密集。“实名登记制度带来的一个副作用是,许多国家机关、商业机构和网络平台掌握着大量的公民个人信息,一旦这些机构发生信息泄露,社会影响和危害后果将是巨大的。”
大数据时代,因个人信息泄露引发或加重的网络暴力事件层出不穷。2020年12月,成都公布3例新冠肺炎确诊病例,其中赵女士的活动轨迹迅速引起网友关注。在过去的14天里,她去了很多酒吧,包括公园、美甲店和麻辣烫店。微博中关于赵女士活动轨迹的评论区,充斥着“换女王的位置”“一个人把整个成都都转了”等讽刺性的回复。赵女士的身份证号、居住地、工作单位等个人信息很快被扒了出来,网友们对她的私生活展开了猛烈的攻击。
个人信息泄露对网络暴力的贡献还体现在一些潜移默化的联系上。
李怀生长期以来一直在研究网络犯罪。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网络黑灰产业的源头其实是个人信息的泄露。罪犯可以利用个人信息做很多事情。比如水军公司,会买很多个人信息,用个人信息批量注册账号。这些账号外表没有任何问题,但都是网络水军。一旦得到指示,他们就能有组织地控制话题方向,煽动公众情绪。
事实上,十几年前,网络暴力事件就已经被水军推波助澜了。但由于缺乏大数据,水军产业链不完善,水军的影响比现在小很多,很容易灭火。
马玲记得2010年经历网络暴力时,一开始以为是网友自发推动,后来觉得不对劲。她说,那时候有组织的水军和“散兵游勇”不一样,后者基本上是纯粹的谩骂,而有组织的网络水军是有导向的,既有歪曲抹黑的话,也有说不完的攻击点,看起来很有纪律性。后来马玲找了一个经常组织电影圈水军的“大牛”,让对方谈判,真的拖慢了天涯盖楼的速度。
然而,无论网络剥削者挖掘他人隐私的方式和引导话题的工具发生了什么变化,唯一不变的是网络暴民用来攻击他人的话语。
马玲说,她在受到网络攻击时,发现很多谣言出现在网友的谩骂中,还有同事穿着“马甲”出现在网上,揭露她的工作和生活细节,对她进行攻击。“我说我在单位人缘不好,还造谣我在工作中受贿。编制数够我考上了。”
马玲认为,网络空间对男性的攻击大多从政治、金钱和性丑闻开始。但由于社会对女性的行为规范多于男性,当女性遇到恶意评论时,会受到更多方式的攻击。"
从2010年的马玲,到2020年成都的赵女士,杭州的吴女士,网络恶霸几乎用同样的方式攻击她们,——羞辱她们的外表,贬低她们的能力,羞辱她们的人品,统一的方法就是“制造黄色谣言”。这些话语和手段总能奏效,引发暴力狂欢,让他们遭受“社会死亡”。
20年7月7日,浙江杭州的吴女士在取快递时,被便利店老板郎某某拍下。后郎某某和朋友何某某编造了一段“视频中的已婚女青年”和“拍视频的快递小哥”的对话,并发到了网上,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2020年12月14日,吴女士诉郎某某、何某某诽谤罪一案在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区人民法院立案。当天,吴女士在个人社交媒体账户上发布了一段视频,表示不接受道歉和赔偿,并将追究责任到底。
十几年来,不变的文字,源于网络暴力施暴者不变的道德判断。东北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副教授刘继红在《道德心理的舆论张力:网络谣言向网络暴力的演化模式及其影响因素研究》一文中通过调查指出,当网民基于网络谣言做出道德判断时,其援引的道德标准水平越高,越有可能实施网络暴力。
刘继红还发现,网民在负面舆论中存在明显的道德判断和道德虚伪倾向,道德判断和道德规避在网络谣言向网络暴力的演变中也起到了显著的中介作用。
立法在不断完善,但维权依然困难。
2010年网络风波后,马玲也曾想过起诉,但之前的诉讼经历让她觉得让网络欺凌者承担法律责任的难度很大。此外,考虑到起诉需要时间和精力,她最终放弃了通过司法手段维权。
浙江京衡律师事务所律师郑晶晶是“女送快递被诽谤案”受害人的代理律师。她代理过许多与网络暴力有关的案件。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网络暴力只是对侵权行为的描述,不是法律概念。在法律层面,网络暴力会根据表现形式的不同,被认定为诽谤或名誉侵权。
我国立法正在加强对网络暴力的规制,其中2013年是一个重要的节点。2013年发布于《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办理利用信息网络实施诽谤等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两高”司法解释出台后,全国公安机关集中开展“清网”专项行动,抓获“秦”、“李四”等网络推手。这些网络推手拥有“大V”身份,是社交媒体上的“意见领袖”,但有时也会利用自己的影响力传播谣言。
随着立法的完善,越来越多的网络暴力受害者开始寻求司法救济。2018年,在网络放大的辱骂声中,四川德阳安医生自杀,肇事者因侮辱罪获刑。2020年,检察院介入,诽谤罪刑事自诉转为公诉,造谣者受到惩处。
郑晶晶说,在刑事指控中,侮辱诽谤罪属于自诉案件,即受害人需要直接向法院提起诉讼。立法如此规定的原因是受害者必须评估伤害的程度。“每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同”,这是公安机关作为第三方无法判断的。此外,很多侮辱诽谤发生在熟人之间,甚至亲戚朋友之间,需要受害者自己决定是否提起诉讼。
然而,如今针对个人的“网络暴力”中,通过刑事自诉立案的仍不在少数,大多通过民事诉讼起诉对方侵犯名誉权。郑晶晶说,现在网民通过法律保护自己权利的意识增强了,一些侮辱和诽谤已经改变了。“改变了表达方式。”她说,因为辱骂者意识到语言过激会承担侵权责任,所以在辱骂时开始使用“俚语”。这是一种只有在一些小圈子里才知道的表达,或者是一种讽刺和嘲讽的表达。“这个时候就比较难认定了,或者说认定了,侵权责任很轻微。”
2021年,正是在看到“一名女开发者_如何学编程子取快递被诽谤案”的报道后,陈军找到了郑晶晶,委托她维权。陈军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高管。2020年5月,其下属张女士的丈夫石先生在微博中发出举报信,举报陈军与张女士“不正当关系及经济违规”,并附有录音。据陈军介绍,张女士于2019年底入职,2020年1月调到他所在的部门。到案发时,张女士是下属部门的运营专员,“差了好几级,没有交集”。
起初,陈军并没有在意网上的指控,但很快情况就变了
随后,张女士在微博中回应,称自己为了和石先生离婚,捏造了很多事实。一年后的2021年7月,张女士出具了一份手写的《情况说明》,表示“她与上司陈军只有工作关系,从未对正当关系不忠”。但迫于舆论压力,公司人员要求他承认此事,解除劳动关系。“我是迫于压力签的,我是背锅的。”
2022年1月,陈军向上海普陀区法院提交了材料,要求以诽谤罪追究师先生的刑事责任。
然而,即使随着相关立法的不断完善,网络暴力行为人被追究刑事责任的案件也越来越多。现在,网络暴力受害者使用法律武器维权依然不难。
陈军的维权遇到了瓶颈。由于法院无法联系到师先生,该案被搁置。“不裁决,不答辩。”郑晶晶认为,法院在联系不上时认定师先生“失踪”,可能会使受害人的权益得不到保障。她了解到,史先生与张女士的离婚案最近已在法院开庭。虽然双方律师都出现在法庭上,但这意味着他们的下落并非不明。“我认为我们应该重新审视它。是失踪还是恶意逃逸?如果不接法院的电话,就可以逃避刑事自诉的制裁,那么刑事自诉的相关法律规定就会成为一纸空文。”
郑晶晶说,公诉案件可以通缉,民事案件可以缺席审判。但自诉案件似乎没有办法送达被告人,以至于刑事自诉制度成了一只没有牙齿的纸老虎,违背了立法的初衷。
但积极的信号也在出现,“妇女送快递被诽谤”案已经转为作为诽谤罪刑事自诉的公诉案件。郑晶晶说,根据相关司法解释,当自诉案件损害国家利益或社会公共秩序时,可以移送公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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